周泽雄/文
一
词语“人工智能”(artificialinteli-gence,简称AI)出现较早,由青年数学家约翰·麦卡锡在达特茅斯学院的一场小型研讨会上提出,时为年。麦卡锡后来说:“当时没有人真正喜欢这个名字——毕竟,我们的目标是‘真正的’智能,而非‘人工的’智能。”
随名字一并传播的,是它的误导性。依圈外人之见,人工智能要么以人类为效忠对象,作为辅助性智能;要么以人类为假想敌,作为竞争性、威胁型智能:总之,必须围绕人类轴心旋转,就像地球绕着太阳,严禁脱轨。
业内人士则不然,他们理解的“‘真正的’智能”,亦即接近上帝的智能,既不会、也不屑臣服于人类治下;它是否以人类为假想敌,亦非题中应有之义——那是科幻作品的商业噱头而已。“知识比基因更重要”(杰夫·霍金斯语),打上人类烙印的智慧,只是智能的一个类别。人类无权将沾满自身基因缺陷的物种智力,标榜为智能的唯一兼终极标准。AI若能助我们提升认知维度,进入一片凭人类的肉眼凡躯无缘得窥的知识星空,正“从智人向智神”(尤瓦尔·赫拉利语)进化的人类,没有理由拒绝前往。
在生物学家和神经学家看来,无论从哪方面着手——解剖学、神经学、遗传学、心理学——人类都是猿类;我们与非洲黑猩猩的最大区别,只是形貌上的光滑,遂有“裸猿”(ThenakedApe)之称。诚然,下列说法倒也不坏:“任何猿类都能够摘得香蕉,但是只有人类能够触摸星星。”(V.S.拉马钱德兰语)但检验个体科学素养的重要标志在于,对这种顾影自怜式金句,你是热衷还是排斥?——倘是检验文学素养,则当别论,那历来是一片拥抱抒情、烘焙暖心、放逐严谨的浪漫大厅。
人工智能对人类智力的碾压,并不自ChatGPT横空出世的今日始。
早在年,IBM的智能程序沃森(Watson)就在电视竞赛节目《危险边缘》(Jeopardy)中,完胜栏目史上最伟大的人类选手,迫使人类挑战者肯·詹宁斯发出“欢迎我们的计算机新霸主”的感叹。该程序当时不仅“比最优秀的人类更快、更准确地回答太阳之下任何领域的问题”,还“娴熟地解开了双关语的线索”。——在这类竞争中,人类输了第一次,就将覆水难收,渐行渐远,正如后来以AlphaGo为代表的围棋AI对人类棋手的全面压制。
加州大学圣克鲁兹分校音乐学教授戴维·柯普的故事更为惊人,他早在20世纪90年代就编写了名为“音乐智能实验”的计算机程序EMI(Experi-mentsinMusicalIntelligence),制作出模仿巴赫、贝多芬、肖邦等大师风格的作品。经多年打磨,他将人工智能音乐提升到乱真程度。那些事先知道底细的听众,总会毫无新意地批评EMI音乐缺少灵感和灵魂,但只要进入“无知之幕”,他们立刻露馅,暴露出人类判断力的不靠谱。比如让一群音乐人士在两首陌生乐曲里指出哪一首才是肖邦鲜为人知的马祖卡舞曲,他们齐刷刷地出错,纷纷把热烈的赞语献给AI赝品,而肖邦如假包换的原创,反被贬为“缺少‘真正肖邦式’的创作深度和更强的流畅性”。这类丢脸故事反复搬演,把著名认知科学家侯世达吓得不轻,他在硅谷谷歌总部的一次演讲中发出如下浩叹:“我们将成为遗迹,我们将被尘埃淹没。”因为,“如果人类这种无限微妙、复杂且具有情感深度的心灵能被一块小小的芯片所简化,看上去只是一套把戏,这将摧毁我对人性的理解。”
对于人工智能在大量阅读人类“碎片化”情绪后所形成的强大理解力,学者和“脸书”(Facebook)工程师感触尤深。年,来自剑桥大学和微软研究院的学者发表了一篇研究报告,他们发现:哪怕最普通的“点赞”,也能被人工智能破译并精准预测个体特征,“包括性取向、种族、宗教和政治观点、性格特质、智力、幸福感、成瘾物的滥用、父母离异、年龄和性别”。爱德华·阿什福德·李教授在专著《协同进化》里进一步评论道:
深度神经网络近年来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也带来了一个令人沮丧的“副作用”——人类已经无法解释这些系统做出的很多决策。更糟糕的是,当人类终于可以给出合理的解释时,可能会发现这些决策的背后问题重重。如果要使用人工智能去量刑、匹配姻缘、确定反恐对象、预判坏账风险、选聘员工或者治病救人,而我们却无法合理解释它们的决定,那么我们应该信任人工智能吗?
这位教授虽然对AI的未来持谨慎乐观态度,对眼皮底下的照片上传和脸书点赞,却束手无策,只能建议读者不要太过热衷,尽量克制上传的冲动。他告诉我们:“有一种算法仅凭人脸图像便可以判断性取向,并且判断准确率比人类的还高。”让人畏惧的是,我们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爱德华教授虽为一流的计算机科学家,仍对AI“涌现”出的爆炸式能力,困惑不解,他郁闷地猜测:“性取向会不会与人的面部特征相关,它们反映了某项基因构成或者激素水平?抑或是与戴棒球帽的偏好相关?”关键是,“目前那些最精准的、判断性取向准确率最高的算法,并没有透露自己下判断的依据。”这让人类灰头土脸,无比沮丧。今年3月29日,风头正劲的OpenAI公司年轻的CEO山姆·奥德曼承认,他看不太懂智能机器人的逻辑生成方式,它超出了原先的设计;他还怯生生地提到AI毁灭人类的概率。
是的,我们不知道它是如何做到的,它只是做到了。哪怕我们做了些防备,在它面前也等于裸奔。比如,就算你从不在社交媒体上传照片,但尊脸经朋友无意上传,或由监控摄像头录制,落入AI算法的法眼:你恐怕已经坦白了一切。尤瓦尔·赫拉利说:“如果你至今已经在脸谱网上点了超过个赞,脸谱网预测你的想法和期望的准确度就可能比你的另一半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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