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5
这是近一个月以来第一次踏出小区,坐在转运的大巴上,没有人知道目的地,有人问,“我们这是去哪儿?”,一位阿姨答道,“去旅游”。
路上的行人用一种怜悯又恐惧的眼神看我,如果是一百年前,我们无异于被送去集中营的难民。
智者说经济总是一段时间向上,一段时间向下的,而向上和向下的时间是一样的,这是世界的规律。
那么运气呢,人的好运和厄运是否也会遵循世界的规律正态分布呢?信教的朋友为我祈祷,虽然我不是教徒,但这个时候只需要出现一个大于我的声音,那么我就会相信。很多次他选择听到,很多次他又选择听不到。
我想,或许很多信仰宗教的人只是需要一个指引,人需要的究竟是神本身,还是一种指引。我们会将这种指引理解为是神的旨意,但很多时候其实只是需要一个除自己之外的声音,来为自己的选择佐证。像推卸责任一般,不管是何种结果,错误的或正确的,都是神的选择,并非人的责任,神替人类赎罪的方式就是替人类背负罪行。我只是不明白,如果神真的存在,为什么要让好人受苦难。
我并不是说我是一个十足的好人。只是当这么多无辜的普通人遭受苦难时,不得不怀疑事情的合理性。同行的一群人里有一位大姐,她说经人介绍来上海打工,才来了三天就遇到这种事,早知道就不来了;有一对母子一同来隔离,孩子刚上小学的样子,等待转运期间就趴在行李箱上写作业;而另一位年轻人,在转运的巴士上还在打工作电话。
真的能有人从这里活着走出来且不受伤害吗,我们成为制度的牺牲品,像难民一样排着队伍等待分发的食物,睡在简易的折叠床,四周的墙壁还是灰色的水泥,像一栋没人关心的烂尾楼。人们站在操场上抽烟放风,栅栏将我们一层一层围住,像是一群囚徒困在即将被判死刑的监狱,我开始思考我这辈子到底做错了让我走到这步田地,又到底做对了什么让我能幸免不走到这步田地。
没有。又或者无关紧要。
无论我们善恶与否,都不足以成为证据。我们是勤劳的业务员,我们是绘画图纸的工程师,我们是汗流浃背的工人,我们是还在识字的学生,是当灾难的锤子向你砸来时,无一幸免的普通人。
4.16
这曾经是一座学校,至少它最初被建成的目的是,自从年竣工之后,不像有被使用过的痕迹。
在这片废弃的荒野上,开满了小雏菊。正值花期,从远处看像是一朵朵可以被许愿的蒲公英。早饭过后,人们又照例站在操场上放风,很少有与我同龄的人,基本上全都是中老年人,偶尔有几个孩童。我无意与他们攀谈,也不想在这个地方结识任何朋友,我曾以为自己对人感兴趣,但如今发现我只是对存在于他们身上的喜悦和痛苦感兴趣,而人只是一种载体。
4.17
很多人不知道感染之后的流程,事实上如果能从家直接拉到方舱是很幸运的事情,大多数人在去方舱之前还要经过转运,像一个简易的客运中心,也就是我昨晚待的地方。
我所在医院,它曾经是一栋办公楼,前几天刚刚搬进来一批木板床,改造成勉强能睡的样子。
这里的志愿者并不是医务人员,他们的防护服背后写着“保洁”两个字,用马克笔写上了他们的名字和归属地,他们和我们一样睡在舱里,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凭什么。
在这里唯一不用担心的一件事就是吃饭,每天准点会有三餐分发到床前,经常可以听到志愿者们哑着嗓子喊,“没吃饱的可以再拿一份盒饭”,即便这样,往往一天还是会剩下份盒饭,结果就是全部倒掉。你很难想象这个城市的物资是如何运转的,有人每天抢菜担心温饱,与此同时,有人食物过剩只能浪费。本地的物资稀缺,外省支援的物资无法进入,真的是这样吗?解决物资紧俏问题,只需要一张通行证,而这张通行证不在你我手上。
这里每天有人吵架,每天有人和好,大多是因为物资发放不公平,没有人生活习惯不同,夜里外放短视频这类的事情吵架,和好也只是因为没有力气继续吵架。人就只是想要活下去,其余痛苦忽略不计。
4.18
没有一个人夜里能睡的安稳。
4.19
等待是最残忍的制裁,等待之后还是无尽的等待。
4.20
人少的时候可以在楼道里晒太阳,这里几乎没什么人经过,我会挑个阳光充足的时刻在这里听音乐跳舞。偶尔一些抽烟的人会来这里吸烟,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天了,地上的烟头越来越多。我逐渐不安。担心错过核酸检测和物资发放,担心感染上传染病,担心其他男性没有边界感的行为举止,担心出去后的生活能否恢复正常。它所带来的心理健康问题远远大过了生理健康,一个疫情时期生活在上海的人能经历的恐惧我也算是都经历过了。
4.21
据说今天可以回家。
通知下午两点开始出院流程,从楼梯到出口只需要一条走廊,但因为统筹不当和素质问题,一整个下午几百个人拥挤在这条走廊,进退两难,我一度无法呼吸。有人喊着,“如果不能走,让我在这把晚饭吃了吧,我回去没饭吃啊”,人们的第一需求仍然是吃饭。六点钟的时候终于坐上了转运大巴,辗转到达中转站后还需要等待居住街道的车辆来接,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
这一切都没有你想象中的那样顺利,在简易的隔离中心过夜后才能转运是真的,在转运大巴上等待两小时才能进入方舱是真的,没有淋浴条件不能洗澡是真的,舱内几乎所有窗户都被封锁是真的,唯一能透气的口子外面拉满了铁丝网是真的,没有医疗条件只是集中隔离是真的。
我从未如此疲惫过。
我们是活在温泉里的金鱼,被豢养在看不到尽头的玻璃房,经历一场温和的死亡。明明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每一次挣脱却换来四处碰壁。在这片巨型的养殖场上,只有被安排的命运,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步是什么,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你要去哪里,何时要去,没有人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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