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在北京与劳申伯格的相遇成为叶永青人生的转折点,一个深陷苦闷彷徨的艺术青年,在那个冬日里被彻底激醒了。三十多年后,“叶帅”坐在北京CBD的皮沙发上,他不再激越,语速慢下来。像是在检视自己的一生。
按照中国虚一岁过60岁生日的传统,叶永青刚刚与自己年轻时的一众好友度过了花甲大寿。这位从少年起就人称“叶帅”的老帅,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坐在北京CBD展览馆的皮沙发上,他不再激越,语速慢慢低缓下来,像是在检视自己的一生。
年,与劳申伯格的相遇成为叶永青人生重要的转折点,一个在西南地区深陷苦闷彷徨的艺术青年,在那个冬日里被彻底激醒了。从那个时候,他不再将“西双版纳”当作自己的“塔希提”,画出了自己周遭不入眼的日常。
三十年,他画画个‘逃跑者’,我一生的故事就是逃离的故事,以前的重庆、圆明园、大理都是很荒凉的,但是每次开始变得热闹起来的时候,好像也是我要离开的时候,就像一个宿命一样。”
“我们都差不多的,都来斤,都有生老病死,都要吃喝拉撒睡。人和人之间真正的不同是想法的不同。所以我不厌其烦地记下我每天经历过的事情,有点唠唠叨叨,但是如果你没有记下,就飞快地遗忘了。”
他把生活变成艺术,把艺术变成游戏,又把游戏过活成生活。这一次,他用一个纸上展览《纸遁》讲述自己的心里路程。
YT新媒体专访叶永青,听叶帅讲他最重要的人生转折,以及转折后内心最真实的故事。
年,叶永青与四川美术学院同学在重庆,右起:模特儿、叶永青、马祥生、陈卫闽、赵建国
Q:年,你跟劳申伯格在北京有一次相遇,这对你来说是一次转折,你当时的处境是什么样的?
A:当时我在重庆学习多年,刚刚留校,四川美院创造的辉煌历史已经都变成过去,进入一个很沉闷的时期。
当我知道劳申伯格要来中国做展览的时候,很激动,我在学校问很多人去不去?我们当时有一个习惯,去北京看来自西方的艺术展览,像是接受一种洗礼。但是劳申伯格对周围的人来说是个很陌生的名字,没有人回应,最后我一个人来到北京。
年,张晓刚、叶永青、张夏平(左起)在四川美院教室
我记得是冬天,我一个南方人来到北京非常不适,刚下火车,眼泪和鼻涕就出来了,太冷了。当时我的夫人在中央工艺美院进修,我们找到一个小房子,里面有暖气,楼道里堆满了各种沤的白菜,整个房子里臭烘烘的,但是也暖洋洋的,这对我来说很新鲜的一种感觉。
Q:你看到的劳申伯格展览是什么样的?
A:我还记得去看劳申伯格展览的那个早上,太阳刚刚升起来,我背着一个背包,里面装了一瓶水、一个面包、一本书,赫伯特·里德写的《西方现代绘画简史》,那差不多是我全部的艺术知识。那天早上非常凛冽,但是又很明亮,所有的影子都拉得很长很长。我进了中国美术馆以后,完全震惊了,我没有见过这样的一个展览。
以前中国美术馆的展览都像国画那样陈列,有挂画线,有玻璃框、玻璃柜子。但是劳申伯格的展览有很多装置作品,摆的到处都是,他的波普艺术和观念艺术席卷了我们一代人匮乏的视野。
Q:你那天跟劳申伯格交流了什么?他哪里给你留下深刻印象?
A:我刚刚进去一会儿,门口一阵喧哗,劳申伯格来了。我从没有见过一个艺术家是这样的派头,像明星一样——有4个保镖跟在他后面,劳申伯格是个中年男人,但是气场很强。我看了一圈作品以后去找他,他特别大方给了我一本画册,用一支马克笔签了名,这是第一天的经历。
我回到家以后,整个头脑都是懵的,我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整个像受到一次重击。
第三天我又去了一次,又遇到劳申伯格,但那天我发现他身边已经没有保镖了,我说你的保镖到哪去了?他说我已经被你们中国“洗白”了。他说:“我所有的钱都花光了,就因为在这儿办展览,你们所有的东西都是要钱的,不可以在墙上打洞,不可以这样陈列,不可以那样陈列……”但他是当时唯一能够跟中国官方对话的西方展览,在展厅墙上打一个洞是多少钱,就这样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
年,劳申伯格赠送给叶永青的限量印刷品
Q:为什么说这次相遇成了你的人生一个重要转折?
A:他曾经说过一句话叫“共享不同,世界如此亲切”。他本着这样的一个世界观来实施这个展览,其中一个做法就是所有的作品都是用军队和军用飞机运送艺术作品,在他看来,军队最好的职业就是帮艺术家运输、布置展览,如果这个世界,所有的军队都这样做,世界一定是和平的,也是一个幸福的世界。
年,劳申伯格赠送给叶永青的限量印刷品
劳申伯格还说过一句话,他说“把有趣置于正确之上”,我视为他馈赠给我的一个终身的礼物。原来艺术可以和我们如此亲近。像劳申伯格把一个汽车轮胎、一个睡觉的垫子、一个沙发都变成了艺术。他说:“如果我能画出或者制造出诚实的作品,它所体现出的所有这些成分就是现实。……我的作品必须至少看上去跟窗户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样有趣才行。”
Q:你的创作从此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产生了什么变化?
A:在接触到劳申伯格之前,我在四川美院那段时期是常苦闷的,跟当时的那种创作状环境格格不入,我有意识地回避重庆的那种现实,一方面是真正的江湖名利场,另一方面是身边恶劣的旧工业区环境,当时这些东西是很不入眼的。我在重庆呆不下去的时候,就逃离到云南,去西双版纳和圭山,我是把西双版纳当做我学习高更的塔希提,在那边创作了很多作品。
我是在北京开得窍。“八五新潮”时期我很重要的一批作品,其实都是在北京画出来的,都是在劳申伯格这个展览刺激出来的。在这之前,年夏天、春天,年,年,我所有的年表和简历都是在西双版纳、在圭山、在西藏,那些远离城市的环境里面画画。
诗人散步,油画,年,创作于重庆的作品,这是四川画派最盛的时期,叶永青的想法与之格格不入
后来,我在北京那间臭烘烘的小房子里面,画出第一张重庆发电厂的烟囱,画出我当时很厌恶的那种环境,我才发现,艺术可以和人如此亲近。
Q:早在年劳申伯格就来过一次中国,20年后你跟他的第一次中国之行续上了缘分。
A:他那一次是到安徽泾县考察宣纸,当时他申请了联合国的基金支持,但是宣纸对于任何一个西方的艺术家来说太难掌握了。所以劳申伯格要求把所有的宣纸加厚,是普通宣纸三到四倍的厚度,专门为他生产了一批这样的宣纸,将近10万张。但是最后他没有带走那么多,有一批纸留了下来。
年,我在江南旅行的时候,遇到这批纸,我说怎么会有那么好的纸?他们说是劳申伯格当年留下来的。我收藏了很多纸,从年以来就一直伴随着我的工作室四海为家。
劳申伯格的汉字
Q:你这次展览全部是用纸进行的创作,它的魅力是什么?
A:以前有句话,“纸如美人”,纸是一个很难琢磨的东西,不同的纸有不同的性格,柔韧的、柔软的、坚硬的、脆弱的、轻薄的、厚重的,每一种纸都需要你去慢慢和他对话,慢慢去习惯。所以跟纸打交道是一个艺术家特别着迷的一个事情。
手稿,20.8X29.5CM,综合材料,年
我在不同的地方,都有收集纸的习惯,像在韩国,在清迈,在柬埔寨,在伦敦,在大理,在丽江,在安徽,在腾冲。我曾经在90年代画过大量的丝绸作品,纸和丝绸的那种轻盈、便携刚好吻合我的生活的习惯和创作的习惯。纸对我来说就像一块可以耕耘的土地,纸下面有一条路,这条路就是你可以不停地去探索的语言。因为艺术家是活在语言当中的。
我记得你爱我,或者是我记反了,41.6X29.5CM,综合材料,年
Q:你画画、旅行生活、坚持写作,看起来像是一个轻松的“游戏”。
A:我当时脱口而出,这个展览就叫“纸遁”吧,我们说遁入空门其实就是遁入自由,艺术就是一种追求自由的游戏,“游戏”的含义是劳申伯格给我们的一个启示,我觉得是一种很高级的境界,所有的游戏都是有规则的,我们去求法的时候,总会遇到很多困难、迷惑、障碍,你要去解决,有时候很热闹,有时候很有激情,有时候非常无聊,什么都没有发生,但艺术家就生活在这些时间中。
《逃之书》局部,X35CM,宣纸综合材料,年
所以这一次展览,我专门选了三本册页,《逃之书》、《草叶集》,还有一本叫《芳香的旅程》,三段不同的旅行和心路历程。这几年我很多时候是用画册页的方式创作,可以边走边画,边走边写,它是一个时间的艺术。
《草叶集》局部,X35CM,宣纸综合材料,年(题字:野夫)
Q:你提出“拒绝工作室”这样一个概念,但同时你也许是在世界各地拥有工作室最多的中国艺术家。
A:我不想把自己局限在为一种场所、为一种系统而工作的状态,我从不把自己定义为一个专业的画家,我心里面倾慕的人是中国古代的那些文人,在中国古时候是没有画家这个职业的,除了很短暂的一些年代,这个叫做“优雅”的传统到今天已经荡然无存了。
《芳香的旅程》局部,.5X32CM,宣纸综合材料,年
这几年我享受了这一生中最豪迈的工作室,我感激不尽,而且是尽量地去享受,但是同时我也非常警惕。我在世界各地长时间驻留工作过,工作室到底怎么一回事儿,它真的是一个身外之物,对于一个真正独立的艺术家来说,要有随时从这些体系里面跳脱而出的能力,不被这些东西所束缚,这是我的态度。
《芳香的旅程》局部,.5X32CM,宣纸综合材料,年
Q:你认为自己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还是逃离生活的人?
A:我这一生一直在变化,唯一不变的就是当一个“逃跑者”,我一生的故事就是逃离的故事,从所有的热闹里面逃跑出来,从所有的喧嚣里面逃跑出来,从所有中心的地方逃跑出来,其实我待过的很多地方,原来都是很凄凉的,以前的重庆、圆明园、大理都是很荒凉的。但是每次开始变得热闹起来的时候,好像也是我要离开的时候,就像一个宿命一样。
我觉得人和人之间之所以不同,不在于男的、女的,不在于有钱人、穷人;我们都差不多的,都来斤,都有生老病死,都要吃喝拉撒睡。人和人之间真正的不同是想法的不同。所以我一直有一个习惯,不厌其烦地记下我每天经历过的事情,有点唠唠叨叨,但是如果你没有记下,就飞快地遗忘了。我用这种方式抵抗遗忘,同时保持敏感和好奇,如果人没有好奇心,我们就真得就变成一个经验主义者了。
万叶集之三ManyoshuNO.3宣纸、彩墨XuanPaperandColorInk.5x76.5cm
万叶集之一ManyoshuNO.1宣纸、彩墨XuanPaperandColorInk.5x76.5cm
图片由叶永青工作室、金杜艺术中心提供
赵成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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